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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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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0章

所有人都被蘇軾這句話震驚得說不出話來, 儒士以含蓄內斂為美, 但凡行事, 必得依著規矩禮法來,突然出來一個熱烈表達了自己對一個未婚女子的仰慕的男子, 人們不是欽羨, 而是害怕。

可人們似乎忘了,曾經有一個時代, 人們也會這樣自由地追求自己的愛情——

“野有蔓草,零露漙兮。有美一人, 清揚婉兮。邂逅相遇, 適我願兮。

野有蔓草,零露瀼瀼。有美一人, 婉如清揚。邂逅相遇,與子偕臧。”

蘇軾低低地吟唱出這首詩來,眼中情意流淌, 含情脈脈, 十娘還不知道自己這樣愛著她,若她知曉了, 是會嗔笑著說自己“呆子”,還是會沈默不語?若她知曉了, 會不會對這人間多一絲眷戀?

此刻王弗正在昏迷中, 朦朧中似乎聽見了鼓樂之聲,心中一哂:“難不成我和林黛玉落得同樣的下場,自己病死了, 他卻娶了新人正在洞房花燭?”

思及此,她背後一涼,潛意識裏的抗拒噴薄而出,帶出了那些被她掩藏起來的感情。幼時初見,她躲在阿娘身後,他跟在母親身邊,兩廂見禮,她就對他存了幾分好奇。再後來,知道了他是流芳千古的蘇東坡,就對他的一舉一動格外關註,借著美食與他交了朋友,縱然知道未婚男女通信不合禮法,還是借著收藏名家書畫的由頭,欺騙了自己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每月收到他的信件時,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拆開的。

好奇、渴望又害怕。

這段感情註定是沒有結果的,他娶的第一位夫人是誰,她一直想不起來,但王閏之和王朝雲的名字卻莫名刻在了她的心底,更別說還有無數的青樓女子、紅粉知己。

他不是屬於她一個人的蘇軾,他是屬於時代的蘇軾,是屬於現在和未來,所有人的蘇東坡。

可那又能怎麽樣呢?你怎麽可能不愛這樣一個人?你生前對他的生平幾乎是了如指掌,隔著千年的時光,你喜歡上了那個颯然林間風般的大文學家,千年的隔閡彌散,你卻只能當他諸多紅顏知己中的一個。

王弗想到那首《江城子》,不,是《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》。

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千裏孤墳,無處話淒涼。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

夜來幽夢忽還鄉,小軒窗,正梳妝。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。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岡。

縱然是“自難忘”,縱然是“年年腸斷”,最終還不是她埋在了“明月夜”下的“短松岡”,而他娶了新人,納了美妾,兒子成群。

王弗第一次感受到面對命運的無力。

沈重的疲倦感把她再次帶進了無邊的夢境,等她再次有意識的時候似乎已經過了好久了。

她聽到鄭大夫和雙喜在她床前商量:“十娘的燒已經退了,可她怎麽還不醒?明明有所好轉,但她的脈象卻越來越差,真是奇怪。”

雙喜還帶著哭腔,一邊拿冰毛巾不停地給她擦額頭和頸窩,一邊說:“十娘再不醒,門外那個人就撐不住了,方才天邊電閃雷鳴的,大官人卻不許他進來,他家裏也嫌他丟人不願過來勸他回去,我剛才偷偷跑到門口看了,他弟弟打著傘站在他身後,他卻讓他弟弟回去。他說……他說若是老天爺看在他誠心祈求的份上,能讓十娘安然無恙,那他就算是跪死在門前,也無怨無悔。”

鄭大夫的聲音也變得滄桑了許多,他擡手查看了王弗的眼睛,嘆了口氣,說:“十娘是個好孩子,那蘇家郎君也是重情重義的,只是生錯了門戶,好好的神仙眷侶成了一對怨偶。那孩子已經跪了三天了,下了這麽大的雨,他再不起來,那雙腿十有八九要廢。



誰的腿要廢?誰跪在門口?

王弗的眼皮像灌了鉛一樣,她努力地睜開眼睛,低聲說:“你們在說誰?”

雙喜一下子蹦了起來,撲到她身上,一疊聲地問她:“十娘,你怎麽樣了?想不想喝水?還難不難受?”

鄭大夫喚七喜:“十娘醒了,七喜,你快去把煎好的藥端過來。”又上前給她摸了脈,她的脈象已經平穩下來了,既然她已經醒了,那他就不該再待在她的閨房裏,所以他看著七喜給她餵了藥就出去了。

王弗歪倒在迎枕上,腦袋還有些發暈,又追問道:“是誰跪在門口?為何要跪在門口?”

雙喜面有難色,看了七喜一眼,七喜也支支吾吾的,這兩天王弗病著,外頭閑言碎語都不堪入耳,尤其是蘇軾在王家門口鬧了那麽一出,苦苦跪在王家門口三天,那些市井小人就傳閑話,說什麽是王家十娘與他有了首尾,懷了他的孩子又落了胎,所以他才跪在王家門口謝罪。

“說,不說我就自己出去看。”王弗作勢要掀開被子,七喜連忙把她按在床上,咬著牙說:“是蘇和仲跪在門口,為了求娶你。”

“他?為了求娶我?”

“他已經跪了三天了。大官人本來不願理他,但看他誠心,就讓他請父母上門提親,可他家裏人不同意,所以他就一直跪著,說是給你祈福。”

王弗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感覺,蘇軾為什麽要這麽做,是因為年少輕狂不知事?還是求而不得的才最珍貴?可不論如何,他能真心實意地求娶她,都讓她覺得自己得到了尊重。

王弗撐著身子,努力坐起來,雙喜不讓她起來,問她要做什麽。

“我去看看他,勸他回去。”

“姑娘,你還是好好歇著吧,有什麽事我去說。”

“你去把那條秋香色的舊帕子拿來,送到蘇哥哥手裏,告訴他一句話——‘十娘等著你娶她為妻,務必珍重身體,早日歸家’。”

“姑娘!”

“十娘!”

七喜和雙喜同時大聲喊叫了起來,都認為她這話不妥。

“你可知外頭說你們什麽?”雙喜快人快語,忍不住就把那些流言都說了出來。

王弗輕笑,緩緩道:“他能為了我豁出去,我難道就不能為了他爭取一回?不論將來如何,只要此時此刻他還是真心實意對我,我就願意為了他賭上一賭,大不了……”大不了就早早去了,眼不見為凈,反正她也沒幾年的日子好活了,嫁給蘇軾為妻,不見得就跟她想象的一樣壞。

七喜拗不過王弗,只能拿著帕子出去送信,外頭風雨大作,七喜穿過重重廳堂回廊,終於到了門口,蘇軾筆直地跪在門口,全身都濕透了,蘇轍舉著雨傘站在一邊,還在勸他。

“二哥,回去吧!回去和爹爹阿娘低頭認錯,他們一定會原諒你的!”

“同叔,你先回去吧,十娘她還沒醒,我不放心。”

“二哥!”

“我意已決,你不必再勸,快回吧。”

“蘇家郎君萬福,”七喜走到蘇軾面前,行了一禮,將手裏的帕子遞給他,“我家娘子已經醒了,鄭大夫說她身體無恙,郎君不必再擔心了。娘子有一句話要我帶給你——‘十娘等著你娶她為妻,務必珍重身體,早日歸家’,話我已經帶到了,郎君,勿負十娘。”

七喜將這話說完,微微有些哽咽,她七八歲上就進了王家,跟在十娘身邊,知道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小娘子,她有不輸男子的胸襟氣魄,又有遠超普通男兒的學識,她本該有更好的前程,卻因為世人的陋見而囿於內室閨帷,又因為這人的逼迫壞了名聲,不得

不嫁給他。一想到這,她就對蘇軾多了幾分不喜,一氣之下把那帕子丟在了雨中。

蘇軾卻不以為忤,急忙把那條舊帕子撿起來,他認得這條帕子,那天十娘就是用這條帕子包了她新做的點心,從山下趕上來,為他慶賀生辰,那天還飄著鵝毛大雪,等她上了山,全身都凍僵了,鼻尖凍得紅通通的,抖落一身風雪,從懷裏掏出來尚有餘溫的糕點,甜甜地笑:“祝蘇哥哥生辰快樂,年年有今日,歲歲有今朝!”

帕子沾了雨水,已經濕透了,他把帕子收到懷裏,又問七喜:“她真的醒了?”

七喜不耐煩地點點頭,見他還不起來,又多說了一句:“你還是快快起來吧,我聽鄭大夫說,你再跪下去腿就要廢了,到時候你就瘸著雙腿來迎親吧!”

“她醒了就好,你告訴她,我一切都好,再過幾天,我就上門提親,讓她安心等著我。”

“我不說,要說你自己說去!你這個二楞子,你故意敗壞我們娘子的名聲,好逼得她只能嫁你,你有好算計,我偏生不喜歡你,娘子是被你騙了,才答應了你,你給我記著,我看著你,若你對我們娘子有一絲一毫的不好,我就……我就……我就告官去!”七喜將心裏話一股腦說出來了,猶不解氣,將那些下人學來的閑話惟妙惟肖地轉述給蘇軾。

蘇軾越聽臉色越難看,本來強行支撐住的身體也撐不住了,猝然倒在了雨地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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